咖水 《小少年》
01
林炜翔顶着秃头物理老师的眼刀，掩耳盗铃地把书立起来挡在面前，大半个身子朝右垮：“明神，我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个大哥，玩下路的，操作很骚，之前和他yy过一次，磁性的烟嗓好迷人。”
史森明目不斜视，看似认真抄板书实则在便利贴上龙飞凤舞地写字：几个意思？
林炜翔撕下便利贴，在史森明狂放的字体间找到一处空白，紧跟着写道：他也在S市，我今天约了和他面基。他把纸往史森明那儿挪了挪，凑过去小声问：“怎么说，来不来？”
史森明刚想开口，老头的粉笔“嗖”的朝这儿飞来，他往右一闪，语速飞快：“来！”
林炜翔也是前两天软磨硬泡才约到大哥，见面地点就在校门口，时间是大哥定的，四点半。
高中部五点半才下课，他看着那个“四点半”慕了：大哥，你下班挺早啊。
大哥很高冷，在QQ上回了一个“嗯”。
为了赴约，他和史森明翘了最后一节自习课，拿着伪造的假条熟门熟路和保安打太极时正赶上同校初中部放学。人潮拥挤，他只好站在石墩上四处张望，直到初中生几乎散完了，也没见到他心目中最迷人的中年男子。
蹲在一旁的史森明等得不耐烦了，站起来踢了踢腿：“找到没啊，是不是耍你？”
林炜翔嘀咕着“怎么可能，我大哥怎么可能耍我”，掏出手机给大哥发QQ：大哥，我到了，你在哪儿？
大哥回得很快：我在小门。深蓝色运动外套，袖子上有白条。
他一字一句念了出来，史森明低头看了看：“蓝色运动外套，袖子带白条。这尼玛真不是校服？”
林炜翔打断他：“哎走了走了，大哥在小门等半天了。”
他俩朝小路走，因为不在学校正门，管理相对宽松，是各种无证经营的小摊小贩的聚集地。过了初中生放学的高峰期，放眼望去，此时只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小孩站在卖油炸食品的推车前，眼巴巴盯着阿姨手里的两串糍粑。
“咸酱甜酱啊小同学？”阿姨问他。
小孩正处在变声期，操着一口公鸭嗓说“我要甜的，多放一点”，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，却让林伟翔分外心悸。
他一边心说不是吧，一边哆嗦着给大哥发消息：大哥，你还在吗？
那小孩儿咬着糍粑，艰难地用一只手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。
在的啊，在吃东西。
他看着屏幕上这几个字，又抬头看了看咬糍粑的初中生，像被美杜莎诅咒的勇士，自下而上，从脚到头，石化得彻底，史森明轻轻一推，就裂成一块一块，风一吹，碎成了齑粉。
他浑浑噩噩的，清醒过来时已经坐在了学校对面的KFC里，一路上史森明的笑声就没停过。林炜翔抓了抓头发，还没从那尴尬劲儿缓过来：“够了啊，真的可以了。也没那么好笑吧。”
小孩慢腾腾吃完了糍粑，捏着两根棍棍去找垃圾桶，经过林炜翔身边轻飘飘地说：“挺好笑的。”
林炜翔更蔫了。倒是史森明等他扔完垃圾开始逗他：“你多大了？”
小孩说：“后年上高一了。”
史森明一愣，但很快反应过来：“那不就是初二吗？”
小孩点点头：“这样说，会不会、会不会显得我大一点。”
史森明觉得这小朋友太好玩了，把他俩的名字以及班级对他说了，小孩犹豫了一下才告诉他：“我叫喻文波。”
史森明和喻文波喋喋不休，林炜翔在一边深受打击。他想起前几天看到的新闻——“小伙网恋16岁少女见面发现竟是61岁大妈”，林炜翔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的41岁大叔竟然是个14岁的小b崽子。喻文波纠正他：“再过一个月我就15了哦。”林炜翔摆摆手让他闭嘴。
他拽着史森明下楼点餐，在点餐台看了半天，最后叹了口气，给喻文波买了一份儿童套餐。辛辛苦苦从一楼端到二楼，就见喻文波跟大爷似的坐在那儿，接过托盘后的第一句话是“谢谢”——对着林炜翔说的；第二句是“咦，怎么没有皮卡丘了”，听着像是自言自语，但林炜翔也只好认命地折下去向工作人员要了一个皮卡丘的手办。
史森明看同桌吃瘪快笑疯了，给他兄弟洪浩轩打电话：“喂，浩轩，是我。哎你别学了，学了也不会，快来肯德基，我快被林炜翔这粗森笑死了。”
结果洪浩轩刚准备翘了自习来找他们，就在教室门口撞上了班主任。等他踩着下课铃跑过来的时候，喻文波早就吃完汉堡拍拍屁股走人了。
林炜翔生无可恋地对着群里的答案抄作业，史森明一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，艰难地把这件事复述了一遍。洪浩轩其实并没有从小明断断续续的描述里get到爆笑的点，但他还是礼貌性点点头：“这样哦，那确实蛮好笑的。”
02
他们三个开始一起打游戏，大部分时间他和史森明走一路，外加史森明平时就喜欢逗他，渐渐的，比起和林炜翔，他好像更黏史森明一些。
林炜翔有些沮丧：“明明是我先。”他已经学会拿自己那段犯蠢的黑历史来调侃，“遇见喻文波也好，叫大哥也好，明明是我先。”
喻文波这时候就会重重给他一拳：“打死白学家。”
初中部放学早，喻文波就先在教室里写会儿作业，听到对面楼高中部放学铃响起，就飞快收拾好东西跟着他俩去网吧开黑。
有时候洪浩轩也会来，但大部分时间都不在。
“浩轩啊，浩轩是要考大学的。”史森明说。
“哎不过，台湾那么多大学，随便怎么样都有书读的吧。”
喻文波好奇地问：“拉哥要去台湾啊？”
他在起外号这方面有着独一无二的天赋，喊林炜翔大眉，让他抑郁好多天；叫洪浩轩拉哥是因为，每次说好的开黑，他总有各种理由放鸽子。史森明不止一次戏谑：“浩轩，就等你了，别拉兄弟们后腿啊。”喻文波就凑过去，对着史森明的手机像学舌的小鹦鹉一样重复，一本正经叮嘱那头的洪浩轩：“别拉兄弟们的后退啊。”
史森明正在登账号，过了两秒才回喻文波：“那个啊，他爸妈在这里做生意，不过，没几年就要回老家了。”
喻文波“哦”了一声，他想到洪浩轩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叫他“小波”，那么大个，语气却软绵绵，心想，怪不得这人讲话这么gay的。
在他迎来初中第一个春天的时候，喻文波终于平稳地度过了变声期，他其实更羡慕林炜翔和史森明那样的声线，不像他现在，抬高一度像在无理取闹，压低嗓门又像是在撒娇。他还有些怀念被林伟翔错认成大哥的日子，觉得那时的自己像个猛男。站在洗手台前，喻文波对着镜子做了一个龇牙的表情，然后压低了嗓门尝试着切换出浑厚的声音：“喂。”
有点做作。
他清了清喉咙准备再试第二次，门外传来老妈的声音：“小波，磨磨蹭蹭的干嘛呢，要迟到了！”
他赶紧抹掉嘴角的牙膏沫，匆匆冲了把脸：“来了！”
从妈妈车里下来，喻文波咽下最后一口面包，边往学校走边低着头把校牌别在胸前。校门口站了一排人，有男有女，喻文波一眼就看见上次一块儿开黑的刘青松，他这人最喜欢凑热闹，哒哒哒跑过去拍了他一下：“撕少！干嘛呢！”
刘青松透过门帘似的刘海看了他一眼：“我劝你，赶紧跑。”
喻文波：“啊？啥意思。”
高一的校纠察队注意到他，当下就乐了：“这儿还有个自投罗网的。”
喻文波还懵着，他心虚了一秒，想了想自己确实没犯事儿，便又理直气壮起来：“我咋了，我戴校牌了。”
那人低头在本本上记东西：“头发太长了。你也找个地方站着吧。”
听了这话，喻文波彻底傻眼了，他摸了摸脑门，刘海确实快要遮眉毛了。老班前几天催他去理发，喻文波本想着昨晚吃过晚餐找家理发店剃个寸头，结果史森明一直Q他打游戏，他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。
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刘青松旁边，刘青松还有点嫌弃他：“别挤我啊。”
“史森明这个崽种，这下铁定要扣分。”他抱着书包骂骂咧咧。
刘青松冷哼一声：“光扣分还算好的，一会儿就拿电推剪给你剃个狗啃头。”
“啊？别吧！”喻文波真被他骗到了。
他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罚站，来来往往的学生有认识他的，隔老远还大声喊着喻文波的名字和他打招呼。
刘青松揶揄他：“喻哥，人气挺高啊。”
喻文波战术性咳嗽：“咳咳，还行吧。”
快到上课时间，纠察队挨个过来登记班级和姓名，一人扣两分，理由是仪容仪表不合规。这一排人里就喻文波一个穿着初中校服，他这下是真觉得丢脸了，缩着身子努力往后躲。
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，他对正在登记的纠察队说：“你数学作业放在哪里了，我没找到哎。”
纠察队一拍脑袋：“我压抽屉最下面了。”
那人道：“老班在催啦，你去交一下。哦你在登分哦，给我吧。”
“成，辛苦了兄弟。”纠察队把扣分名册塞给他，拔腿就往班级跑。
喻文波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，刚从刘青松背后探出头，便和洪浩轩的视线撞个正着。
“波波？”洪浩轩把名册卷成筒，朝他走去：“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喻文波这才想起来，这周好像轮到洪浩轩他们班值日，他有些不好意思，小声说：“我忘记剪头发了。”
洪浩轩没忍住笑了，跳过他，先把其他人的分扣了。同班的女生刚登记完一批没带校牌的，算了算时间差不多，就过来找洪浩轩一块儿回去。
喻文波被他晾在一边，其他人都走完了，只剩他还在可怜巴巴地求情：“不扣分行不行？”
洪浩轩没理他，和女同学说了几句话，再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粉色小猪发卡。
他把喻文波略长的刘海拨到一边，露出光洁的额头，然后用佩奇发卡固定好，做完这一切又捏捏喻文波的脸：“去上课吧。”
喻文波还愣在原地，仰头看他：“不扣分了吗？”
洪浩轩笑着摇摇头。
喻文波摸了摸发卡，突然说：“我本来昨天就想剪头发的，但是史森明非要拉我打游戏。”
洪浩轩顺着他的话：“那我去扣小明的分咯？”
喻文波想了想：“算了，大人不记小人过。”他冲着洪浩轩挥挥手：“我走了。”
正当他拽着书包带子准备抬腿飞奔的时候，洪浩轩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，喻文波回头，风搂着合欢花的香气揉乱他的头发，洪浩轩替他把乱糟糟的刘海梳齐，温柔地叮嘱他：“但是把发卡扯掉就扣哦。”
喻文波“哦”了一声，抽出手，缩回袖子里。他突然被抽离了奔跑的力气，在八点打响的悠扬的音乐声中，慢吞吞走向教室。
03
5月举办的春季运动会是初中部和高中部合办的，喻文波没有报名，就盯着烈日趴在凳子上写加油稿。
史森明带着洪浩轩过来的时候，喻文波都快晒晕了，女同学们打起了伞，也有人递给他一把，但喻文波看着伞面上的小碎花，还是抿着嘴摇了摇头说不用。
史森明从喻文波写好的一堆加油稿里随便抽了一张大声念道：“初二二班冲冲冲，你们是最猛的！”
史森明哈哈大笑：“真是相当得没文采。”
喻文波不服气：“我都写了三十多张了，再有文采连写三十张也被掏空了好吗！”
史森明放下纸条拍拍他：“一会儿记得来看爸爸比赛。”
喻文波故作惊讶：“有什么项目是你能报的？”
史森明：“慢走。”
喻文波一脸问号：“这啥？”
洪浩轩好心告诉他：“3000米。”
喻文波傻了：“你管3000叫慢走，还想让爸爸去给你加油？你不嫌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！”
史森明一脸无所谓：“哎，这有什么的。”
喻文波不乐意，洪浩轩便说：“那波波来看我，400米。”
喻文波不理他们：“不去，我要写稿子，还差十几张呢。”
3000米开始检录，老师在广播里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催促运动员，史森明往检录的方向看了一眼，临走前捏着喻文波的脸：“一会儿给我来啊。”他把收回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：“怎么一脑门子汗。”
喻文波不情不愿地点点头，一旁的洪浩轩盯着喻文波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，突然把外套脱了盖在喻文波头上。
喻文波正蹲在地上写字，感觉视线一暗，带着栀子花洗衣液香气的外套罩在了他头上，隔开了紫外线，和他被晒得发烫的背。
他扯掉外套，平视范围内看到的是洪浩轩的膝盖，再往上看，洪浩轩正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，手臂搭上了喻文波的椅背。
“干嘛啊拉哥。”
洪浩轩无视校规低头玩手机，头也不抬：“波波帮我拿衣服。”
他嘴里嘀嘀咕咕抱怨，却又心安理得躲在洪浩轩校服外套隔出的阴凉下，继续写着他那干巴巴的加油稿。
他还是抽空去看了一眼史森明，史森明正在绕内圈走，喻文波便走到中心的绿地球场外侧，两人像提前退休的大爷似的，慢腾腾散了会儿步。
“陪走”了将近二十来分钟，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超过史森明，喻文波不耐烦了：“你能不能努力一点点嗷！就一点！”
史森明回答得干脆：“不能。”他又逮住机会教育喻文波，“我这叫做自己，懂不懂？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，像爸爸这样不忘初心的人已经不多了。”
喻文波翻了个白眼：“呕呕呕！”
他余光瞥见洪浩轩从位置上站起来，准备离开去检录，立马慌慌张张对史森明扯谎：“我、我那个，我要交稿子了。爸爸先走了！”
史森明耸耸肩：“行，那爸爸一个人再散会儿步。”
喻文波怒其不争：“你能不能有点志气！”
“啊？”史森明掏掏耳朵，“那玩意儿能换钱吗？”
喻文波想穿过操场回班级，正巧撞上一群人冲刺终点，他只好又等了一会儿，等他回到座位时，洪浩轩已经走了。乱糟糟的加油稿被洪浩轩整理得齐整，起风了，最上面的几张纸被吹开，喻文波手忙脚乱按住，这才看到稿件上写着不属于自己的笔迹。
他拾起一看，笔触有些潦草，内容都是从网上抄的模板，但总归比自己敷衍凑数的几句话好太多了。他又往下翻了翻，数出了二十张新增的加油稿。
洪浩轩的外套还搭在椅背上，喻文波又想到他低头玩手机的模样，突然觉得手里的一堆纸有些烫手。
这下终于攒够了五十张，他用长尾夹夹好，带着加油稿往广播台走去。广播台在中心看台的最高处，在上面能够俯瞰整个操场。他刚爬上去，男子四百米的枪声响起，吓得他浑身一抖。
他挤在播音员身边往下看，努力辨认着洪浩轩的身影。视线从后扫到前，终于在排头看见了洪浩轩。最后一百米冲刺，眼见第二名加速着要超过洪浩轩，喻文波脑子一热，一把夺过立式话筒，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操场：“拉哥快冲啊！”
洪浩轩似乎是趔趄了一下，好在立马调整过来，有惊无险地拿下第一。
喻文波在播音员的怒目之下尴尬一笑，小心翼翼归还了话筒，然后放下加油稿，一溜烟跑了。
04
喻文波开始学着史森明喊他“浩轩”。
四个人一起吃饭，回回都是史森明大张旗鼓嚷嚷着“这顿我请”，每每洪浩轩前脚去洗手间，林炜翔和史森明后脚就溜了。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只看到喻文波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。
“浩轩，去付钱。”喻文波开口。
洪浩轩：？
喻文波眨眨眼：“史森明让我说的。他说下次再请你，下次一定。”
渐渐的，喻文波也大着胆子使唤洪浩轩：“浩轩，我能不能多点一份薯条。”再到后来的“浩轩，抄手我要红油的。”再便是现在，喻文波擦擦嘴，熟练地催促他，“浩轩，买单！”
围观了全程的林炜翔用胳膊肘戳戳史森明：“我感觉孩子的教育出了问题。”
史森明不以为意：“有啥问题吗？”
林炜翔觉得喻文波被史森明养歪了，但一想到自己平日也没少跟着蹭吃蹭喝，只好心虚地接话：“没什么，没啥。”
洪浩轩付账的时候喻文波也要亦步亦趋跟过去，史森明看他像跳小尾巴似的黏在洪浩轩后头，终于开始反思自己：“我感觉孩子的教育出了问题。”
这下轮到林炜翔傻乎乎地问：“啥问题啊？”
喻文波拽着洪浩轩陪他去买明天美术课要用的瓦楞纸。他走路的时候喜欢低头玩手机，洪浩轩还得时不时拉他一把躲避横穿而来的电动车，被扯了几次，喻文波烦了：“浩轩，带路！”
洪浩轩：“？你这是什么语气啊。”嘴上这样说着，还是拽着喻文波的袖子牵着他走。
右手袖子被洪浩轩拉着，手机屏幕晃晃悠悠，看得人想吐。喻文波用了些力气把袖子抽出来，又绕到洪浩轩的右侧，把左手塞进他的掌心，嘿嘿两声：“浩轩换一只。”
洪浩轩彻底没了脾气：“现在对我都用祈使句哦？”
喻文波点点头，模仿平时对他说话的语气：“浩轩买单！浩轩打车！”他把和洪浩轩牵着的那只手甩得高高的，“浩轩牵手~”
忽然之间，他又变得很害羞，声音都轻飘飘的，散在空气里：“浩轩喜欢我。”
洪浩轩低头只看到喻文波的头顶和有些泛红的耳垂，掌心里包裹的手很小，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带着少年气。
洪浩轩笑着，像是在逗他，又像是对他做出的一个约定：“浩轩过两年再喜欢你。”
